幾天之後，神女盈袖端來了一方瑩潤通透的玉璧。玉身繚繞著靈秀清寒之氣，由一方明黃色的絹布包裹。行走之間，玉璧內裏仿佛有墨色的波痕在不著痕跡地流動。

盈袖舉案屈膝，低垂螓首，從容淡定，唯一雙眼睛自進門就不曾落於我身上。“雲深仙者，此物喚作‘寧心玉’，有寧神靜心之效，是諸神遺落九州的上古神器之一。尊上吩咐，此玉當和水吞服。寒玉溶於水，便於下咽，且可隨血液游走周身。”

“你就說這麽幾句？”暢玥忙不疊地插嘴，“來之前雲荒特意囑咐你，叫你跟雲深說‘他亦是想來，無奈禹君身疾發作，不得脫身。’你怎的忘了？”

“是盈袖疏忽。”她將頭垂得愈發的低。如此一來，眉間的惱意便只看得見若有似無的一縷。

“無妨。”我開口道，“有勞盈袖了。”

“仙者客氣。盈袖須回維霄宮回稟，請恕盈袖先行告退。”

“好。”

她款款地退出門去。恰好藍棠拎了一籃子的楊梅進來，藍衣的式神同神女撞得一個趔趄。

“藍棠失禮！”垂絲海棠化作的式神顧不得自己站穩，連忙伸手去攙扶眼前的人。神女略略側過身子，輕巧地避開藍棠的手。

“無妨。”她迅速回道，來不及斂去嘴角的嫌惡。

藍棠的手撲了個空，頓了頓，隨即溫潤笑道：“沒事便好。仙者慢走。”

盈袖頷首，舉步便跨出門去。

“盈袖仙者稍等。”

她頓住身，不明所以地看向我。

我抿唇而笑，快步走到藍棠面前，抓起一把楊梅道：“盈袖仙者特意為雲深送來寧心玉，雲深連一杯茶都來不及招待，實在過意不去。這楊梅剛從玉清山上摘下來，新鮮得很，仙者不妨帶去嘗一嘗。”

聽到“玉清山”三個字，她的眉頭果然皺得愈深。

“不必了，還是盡早回覆尊上要緊。”

“仙者若不喜歡楊梅，我只能讓藍棠特意去烤幾尾香魚出來了。雲荒若是怪你回的遲，你只消推到我身上便好。”言罷，我便認真吩咐藍棠去將昨日抓的香魚烤出來，記得多加香料。要是可以，用荷葉兜一包叫盈袖揣回去。藍棠一一應下，轉身向廚間走去。

“慢著！”

我笑吟吟地看向盈袖。她抿緊了嘴唇，掙紮好一會兒，方自暴自棄似的往籃子裏抓了一把楊梅。“我吃楊梅就好。”

“好！”我連連應著，“再多拿些！”

“不必了！”她緩緩地擠出笑容，“夠吃了。”

我不由欣慰。“那雲深便不多擾了。仙者慢走。”

她頷首，腳步匆匆地向外走去。

暢玥緊抓著藍棠的袖子，一手飛快地往嘴裏塞著楊梅。我回頭看到這麽一幕，不禁深深地被震撼到。

藍棠委屈地看向我，囁嚅著：“主人，公子說今年的楊梅不多……”

我揉著額頭，心灰意冷。“幹脆當沒長吧。”

暢玥驀地停住動作，心虛地瞟我一眼。“我吃的……也不多。”

“嗯，不多。也就小半籃的樣子。”

“你說你，本來就不多，還給盈袖抓了這麽一大把！她非得吃的酸掉了牙不可。”

我輕笑一聲。“你倒是替她擔心。籃子裏的楊梅你不許再拿，要是還想吃，就去屋子外哪個角落裏找找，興許全數在那兒。”

“什……”暢玥瞪大了眼睛看著我，片刻，長長地嘆息一聲，“這事兒吧，怪誰都不好。你別放在心上。”

“我沒放在心上。”咬一口楊梅，飽滿的汁液在齒間炸開。清香酸甜，如同美味的酒釀。藍棠看著沒人註意到他，正想悄悄溜走，暢玥死拽住他的胳膊，又奪過一大把。“你家蟒蛇君還真心疼你，有什麽好吃的都第一時間給你送來。”

我瞥她一眼。“溫帛沒少給你吃的？”

暢玥不屑地撇嘴。“說了別拿我和他擺一塊兒。”

我無奈地搖頭。“你什麽時候才能看清自己呢？”

暢玥湊到我跟前，受盡了委屈似地嚷道：“我看不上溫帛！你拿子衿、凝痕、容澈說都沒關系。要是禹君就更好了，反正只是說著開心。”

我謔笑：“不要雲荒了？”

暢玥忽的想到了什麽。“你跟張青莽在一起了，雲荒怎麽辦？”

我嗆了口口水。“幹雲荒什麽事？”

“你！你是跟了蟒蛇君，便不念舊情了嗎？當初對雲荒情深一片，只可惜雲荒心無雜念。現在雲荒為了助你恢覆，傾盡九州之力尋來寧心玉，你反倒是什麽感受都沒有！你們兩個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

暢玥做足了含淚凝睇的姿態，我忍著頭痛，淡定回她道：“雲荒幫我，不過是盡一盡朋友之宜。要是哪天你快死了，我也會踏遍九州，不遺餘力地給你尋來靈芝仙草。”

暢玥啐我一口。“我要是快死了，有的是人救我。”

我不置可否。暢玥若是有難，不乏有人竭盡心力去救她。我、溫帛、玖慕綃，大概都是可以為她去死的人。而若她知道我便是九尾……

暢玥摟住我的手臂。“雲深，出去走走。突然悶得厲害！”

“你那叫撐著了。”

暢玥瞪我一眼。“小氣！大不了我去都邑城買個十筐楊梅給你送過來。不過……嘿嘿！”她笑得一臉猥瑣，“大概都沒有張公子送來的好吃！”

我捂著眼睛，不忍再看她。“走走走！我陪你出去！”

藍棠提著小籃子跟在後頭。朗月清風似的垂絲海棠式神，被我訓得像個賣花小姑娘，我很是於心不忍。

“藍棠，過來。”

他快步行至我面前。“主人。”

“你將籃子交給暢玥。你先回家，去將院子裏的花都照顧好。”

暢玥急得直嚷。“憑什麽讓我拿？就知道心疼式神，怎麽不心疼心疼我？”

我沖她婉然一笑。“那叫藍棠把籃子也拿回去好了。新做的酒糟雞，怕是得放壞了。”

暢玥憤憤地奪過籃子。

我揮了揮手，叫藍棠退下。暢玥提著竹籃，徑自向前走去。

心口劇痛，我猛地躬下身，幾乎喘不過氣。

暢玥哼著小曲兒悠悠地走在草間，面前忽地拉出條影子。“雲深，你這酒糟雞可真香！我都忍不住……”她邊說著回身，隨即渾身一震，身體徹底地僵在了原地。

“玖瀾！”

王宮之內，九州丞相擡眸望一眼，面色不悅道：“凝痕，你當知曉規矩。”

凝痕冷笑一聲：“再講規矩，禹君便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了！”

“怎麽？”

凝痕並不理他，只疾步向禹君尋常所在之處趕去。

無憂山谷，清俊的男子擷著一株草藥，笑容雲淡風輕。

“哦，變天了。”

“尊上！是……”盈袖跪伏在地上，駭的花容失色。

雲荒伸手制止她。“我知道。別害怕，不會有事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我沒有感受到戾氣。”

神女盈袖伏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。雲荒走出宮殿，方才的藍天碧日消散不見。天地間唯有黑暗，唯有九尾妖狐身上彌散出來的灼灼火焰。遮天蔽日的九條尾巴，恰好覆住九州的每一處。妖狐仰天嘶吼，噴出灼灼的無間業火。

“迦攝……”

“雲深！！！”

暢玥驚慌失色地向我跑過來，我捂住胸口，向她虛弱道：“我看見九尾妖狐了。”

她戛然止住步子，一面喘著粗氣，一面拍著自己的胸脯。“你沒事……沒事就好！我剛剛看見九尾仿佛就在就在你這個位置。我還以為……”

我深蹙雙眉，胸口的氣息在劇烈地翻湧，仿佛是要將胸膛生生撕開。“那是幻覺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它只出現了片刻，並且沒有實體。我也被駭到了。正要出手，結果它就消失了。應是哪個人設下的幻術。”

“但是這樣的幻術，會不會太真實了？”

“我不曉得。”我痛得快要昏死過去，“我現在感覺很不好，你……你先扶我回去。”

眼前驀地黑暗。

有人接住我，攜來滿袖的蘭芷馨香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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